五月,麦子一片金黄,整个华北平原成熟成金色的海洋,起起伏伏的波浪里颠簸着农人的希望。浓得化不开的黄,化作缕缕乡愁,扯着南漂北漂人的心。放飞思念,终于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回家看看鬓发斑白的爹娘,收麦——虽然那一亩地的麦子不及回家的路费和几天的工钱,但时间和金钱被浪费得心安理得。
布谷鸟的叫声高亢明亮。麦子的幸或不幸,快乐或者幽怨被叫得通透明亮。叫醒沉睡骨子里*的记忆,从人类儿时刀耕火种到农业科技现代化机器轰鸣,瞬间被滚滚的麦香唤醒。
儿时,每逢这个时候,爷爷就会含着旱烟袋悠悠说:“打场垛垛来了”,在我的家乡,布谷鸟的乳名被喊作喊“打场垛垛”。“打场垛垛(布谷,布谷)”“打场垛垛(布谷,布谷)”从南方一路划过来,满载丰收的喜悦,撩得人心慌慌。人们开始准备麦季子用的东西:镰刀磨得锃亮,拇指肚一刮,锋利无比;簸箕抖落积压满身的灰尘;耙子也要把缺的牙齿补上;再添置几把新镰刀,一把新木锨……等了一年的石磙和磱磰望着去年的那片麦场。
造玚,等布谷鸟一连串亲切婉转的呼喊,家家户户不约而同瞄准去年那片场地,麦穗青呼呼的也要拔去“造玚”。有规划的人家去年种了大麦,长长的麦芒龇牙咧嘴,恰好熟得通透。拔去几十米的空间,黄牛套上石磙,吱吱扭扭就奏响村庄的丰收的梦曲,把松软的土壤压得蛋壳一样油光发亮,麦子就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,等着石磙、磱磰的碾压。
在我们村,很好的“造玚”场所是学校的操场,拔去上面零星的小草,扫一扫,不用压就是现成的打麦场,地儿可供五、六家用。在这里,家家麦子扯着麦子,麦垛望着麦垛,打场人站在各家的麦场中间,顶着日头唠嗑,黄牛拉着石磙扯着磱磰一圈一圈也不觉着累。
累,是当然的。天还未亮,人们就三三两两来到地里,顶着一头露水割麦子。大人一丈多宽,小孩也帮着割两三垄,镰刀“哧哧啦啦”越割越快,一直到太阳当头,身后留下一堆堆堆放整齐的麦棵。那时,我们姐弟三,我老大,割三垄,妹妹两垄,弟弟很小割一垄,成反比例分配。爸妈一人一丈多款,两亩的地块,一过就是一半,再回来就割完了。但是太阳毒辣辣地射下来,晒得头皮发烫,那个时间真是漫长,不时前后望望,看看身后的成绩,望望前面的征程。再看看星星样散布在地里的人们,他们正抓紧和镰刀狂舞,天越热,人们越干得热火朝天。“去,回家提壶水”,我们姐弟几个巴不得听到这样的命令,一溜烟跑回家,在阴凉处小憩一会。这活通常是我弟弟的,他很小。我们以这样的速度,一上午就能割完一大块。
割完的地块,拉麦子。架子车,双辕把。木制单人床大小的车身,两只轮子载着小山包似的麦垛。装车,是需要技术的。晒了一上午的麦子,狡猾油亮,人上去踩实了,一不小心走到半路也会翻车。就是踩车,也要小心,有一年麦收,我妹妹到车子上踩麦子,一不小心,从车子上栽下来,把我妈妈吓坏了,搂在怀里左右查看,幸好没事。但装麦子再不敢让她踩车子,从此这担子就落在我自己肩上。装好麦子,小心地拉到场里,就不怕它倒。解开绳子,双手驾辕往后一怂,成堆的麦子就滑坐在地上,把它摊匀实,黄牛套上石磙、磱磰,吱吱扭扭,不慌不忙奏响时光的乐曲。
打场,要两遍。人和石磙悠悠地转到正午,黄牛和麦子都疲惫地趴在地上。黄牛被拴在村口阴凉处,用尾巴悠闲地甩着蝇子小憩。人们则又热烈地和太阳一起狂舞,用杈把压扁实的麦草挑起来翻个身,使它蓬松易晒。晒过了午饭,草帽底下的赶场人,以自己为圆心,以牛绳半径,牵着黄牛拉着石磙磱磰一圈圈画圆,也在静静地画着自己的一生。
麦场更是孩子们的天堂,等到太阳躲了,黄牛下场,该我们这些土里长的孩子疯狂,一跃而上厚厚香香的麦草上,翻筋斗,打车轱辘,折腰,前折后折,摔咕噜……栽下去也摔不疼,美过现在的蹦蹦床。很美的还是蹲在转着圈的磱磰上,爷爷一根绳拉着黄牛转,黄牛拉着石磙磱磰转,我美滋滋地蹲在磱磰上,那个美啊没法言喻!不过这样的游戏也就一会,大人要起场。孩子也要帮忙,男女老少齐上阵,麦场里热闹了,呼儿唤母来来回回,人们忙着起场。我家人更多,爷爷、奶奶、爸爸、妈妈、叔叔还有姑姑一场人,起麦草,挑麦草,堆麦草,清麦草。我们姐弟几个也跟在屁股后面,帮着用木锨堆麦子。
麦草堆在一角或指定的地方,成小山样。用耙子轻轻清麦草,把麦粒聚成堆,乒乒乓乓、呼呼啦啦,忙得不亦乐乎。希望在心里,笑容在脸上,又是一个丰收年!
扬场,是一项技术活。风小了扬不出,风大了糠里裹麦粒。爷爷是扬场高手,一扬木锨麦粒成一条直线,麦子雨点样从容落下,麦糠都飞到了一边,粒是粒,糠是糠,干净利落。爷爷的笑容也如麦子般饱满,被一同收进仓里。
黄牛、石磙、磱磰、爷爷、蓝天、村民还有翻飞的布谷鸟,那是一副古朴的画啊,永远画在我的心里,常常触景生情地翻出来看看,有温度有色调的亲情,酸酸楚楚地常常惹得眼泪在眶里打转转。“举头望明月”,那一轮明月常常成了我的寄托。月色澄黄如麦,赶着千年的脚步和梦,一步步蹒跚起步,矫健行走。如今,一切都是机械化,可我仍旧怀念镰割车拉的时代,那里,留着我很美好的童年。
机器轰鸣热火朝天。瞧,人们仍旧爱拿着磨得光光的镰刀,在地头站一站,即使一棵麦子不割,那也是一种享受。太阳一定要在这几天营造气氛,要么热辣辣地爱死人,要么阴郁郁地吓唬人,加快收割的步伐。越热越干汗流浃背,手一刮,汗珠四处飞溅。
小时候特别盼望那一片云,或者呼啦来场雨,也好歇歇几垄麦前磨出水泡的小手,隐去晒得头发滚烫的太阳。那时当然体会不到爹娘想要颗粒归仓焦急的心。现在体会了,爹娘却不让干:“去去,你不行,别晒黑了。”我当然愿意晒黑,恢复我祖辈人种田的本色,更愿意再回到麦田里重温儿时劳累的快乐,但镰刀下岗,架子车淘汰,那已成为一种奢侈。我不得不感叹科技前进的步伐!
站在地头,我想多温习一下这美感,但只一闪,麦子就收完了,只剩下满原野齐刷刷的麦茬,等着黄豆、玉米又一世轮回。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,作诗一首种在田地里,等着它一世又一世的轮回:
五月麦香
麦子一望无际,金黄
高空里,布谷鸟叫声浑厚绵长
屋后,爸妈小试镰刀
弯腰
一镰割出我的童年
一镰割出祖辈的故事
一镰割出村庄的希望。
机器轰鸣
抱起麦子,装车
这是一种奢侈的享受
用脸亲近麦芒
粘一身的麦芒、麦叶
我从土里长出来了
地道的麦香从身体里流向远方
镰刀又挂在了天上。
哦,五月麦香,永远流淌在我的躯体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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