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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酒家】悲伤的烤馕(散文)

来源: 免费小说网 时间:2019-12-09 21:56:23

我的根在哪儿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在这渺无边际的西域边陲,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尘,都是形成我躯体和灵魂的原始力量。漫天的西域胡杨将我的身体染成夕阳之黄,一身血气的铮铮男儿将我的血液抛洒在沙漠之上。我踩着西域的大地、喝着羊群的乳汁、听着天山的风声长大。三千年前,一位仁慈的维吾尔族妇女穷尽自己的一生将我从一粒尘埃幻化成形,从此,我开启了自己传奇的一生。我辗转于春夏秋冬、生死轮回,走进千家万户,越过丝绸之路,来到伊犁河谷,在人们的生离死别和喜怒哀乐中流转、繁衍,然后翻越天山、穿越哈密五堡,之后来到且末县扎滚鲁克和鄯善县苏贝希以及洛浦县山普拉。历经风尘,我终于功满天下。

早在秦嬴政时期,我就已经越过西域,来到中原。盛唐时期人们叫我胡饼我没有生气,因为我知道,“胡”只是个称呼而已。自古至今,人们对于西域说不清楚的东西,统统冠以胡字,然后用自己熟悉的东西解释自己并不了解的文化。就像塞满嘴巴的表皮,也改变不了果子的味道。我越过西域之后,没有约束地在中原各地漫游,飘过大江南北、五湖四海,穿越两汉三国、二晋南朝,阅遍人间春来秋去、五光十色,很后来到盛唐京城长安唐太宗的庆功宴上,站在历史的一角瞭望。我曾那么饱受信赖和喜爱,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昏昏欲睡。我看到过白居易欣慰的笑容,并且因此出现在《寄胡饼与杨万州》中,也曾站在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马匹上,和他的子孙一起奔赴沙场,如果要计较唐玄奘远赴印度取经的*一功臣的话,其实并不是孙悟空,而是我,因为是我跨越地域、民族和文化,在他很需要的时候总是*一时间带给他温暖。

坎儿井的河渠经久不衰,那是我的筋脉,给予我百战不死之躯;火焰山的神火汹涌炽烈,那是我的血液,赐予我亘古不灭的激情;赛里木湖的水清澈明净,那是我的神灵,我在自己的倒影中反省和成长;还有天山雪川、喀纳斯湖、交河古城,甚至香妃墓、冰川王国、甚至楼兰古城……这些都是我的肉和骨头,我的背影、我的声音,还有来自内心深处我的信仰,构成我灵魂的框架,成就我非凡的命路和气息,铸造我潇洒旷世的性格,天大我大任我畅游。然而这些都不够。是万里长城围裹下的灵魂给予我精神的皈依,开元盛世在我的热情上打下烙印,我的倒影在圆明园被烧得那一刻摇摇欲坠……

一切都在轮回。历史的硝烟已经渐渐淡出了我的眸子,无数的朝代和战争随风而去。然而不管我的躯体由什么构成,身处何地;也不管我的兄弟姐妹们有多少个,他们分属哪些地域、哪些门派;也不管我是否年轻力壮、有何信仰。我曾那么骄傲地站立其中,在历史的舞台上绽放光辉。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,当历史的车轮滑进21世纪的时候,世界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标签。这个标签从遥远的异域传来,夹杂着某种熏人的气味,一时盛行,撕裂人们的美梦和安宁。盖过了历史,盖过了时空,也盖过了陪我走过漫漫岁月的传奇人生。它是如此让人厌恶,又是如此让人悲愤。就像缠在癞蛤蟆上的幽灵,吃不了你,却让你在膈应和恐惧中消度人生。这个标签,它不仅飞在空中、飘荡水上,贴在城市里,挂在广场上,它还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乡村的缝隙蔓延,就像瘟疫,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分开、扯远;它还贴在人们熟知的文化和食品上,甚至贴在伊斯兰教的圣经和清真寺里,以正人君子的模样传道授业解惑,标榜正义和永恒,霍乱和谐扰乱安宁,让人心神不宁、胆战心惊;而如今,它甚至扮演上帝和天堂的角色,越过贫穷,走出黑暗,走进来贴在人家门口,用一种卑劣的方式贴在我的身体和脸上,让我变得丑陋和孤单……这样的标签我们撕了一个又一个,然后又出现一个又一个。就像连绵不绝的火山,又似余震,太阳暴晒不死,洪水猛淹不灭。于是满大街满世界我们满脸都是标签,都是撕下的粘痕,人们疲于应付的标签,有些甚至让我们露出骨肉,疼痛隐忍。

我看到它在黑夜里闪着光,在破落的馕坑边上它睁开自己微弱的眼睛四处张望。风吹过它的身体,阳光照耀它,天地万物孕育出它的光芒。这是他的战争,一场血花四溅却没有硝烟的战争,然而它无比孤单。曾经的熙熙攘攘、欢声笑语已然远去,再也看不到人们温和的等待和从容的目光。路有行人,心有余悸,夜不关门的盛世安详不复存在。打馕的维吾尔族小伙无可奈何地站在馕坑边上看着过往的行人,神情里满是疑惑和不解,眼睛里布满血迹。一个、两个、三个;汉族、哈萨克族,蒙古族;日出、中午、黄昏……天桥上过去了那么多人,却没有一个人是冲着他的烤馕。他一数再数,那么多男男女女青年老少从这里经过,从这里走过那么多人,却没有人朝他的馕坑边看上一眼。这比割掉头颅更纠缠,比水深火热还难耐。火焰、火焰、火焰,不需引火就能窜烧的火种种植在人们心中。我看到它从馕坑边上窜出来,窜在那个维吾尔族小伙的脸上,窜到马路上,窜在空气中,蹿红了整片天空。

而我的命运似乎比他要好些,很多天后,我远离那些可怜的同伴,来到一个维吾尔族妇人的包中,踏上旅程。路过天桥的时候,人们都避开她,因为她在这热死人的天气里蒙着头,公然把标签贴在自己脸上。公交车里,有人捂住鼻孔,说我身上沾满血腥和铜臭,我的身体里流动着用标签挤成的唾液和尿水,是因为打馕的人肮脏不堪。可是那个打馕的维吾尔族小伙分明每天都洗澡,他甚至每天都把内裤换一遍。但是这些并不能阻止人们的讨厌。城市里到处都贴满标签,像是四月的杨絮布满整个天空。被贴着标签的人心绪惶恐地行走在马路中间,穿行在恐惧之中。人与人之间全是火,被火包围的空气中,标签发出各种各样的味道,烦躁、吵架、埋怨、咒骂、憎恨,甚至一言不发的沉闷。而这些味道,在整个城市上空蔓延,比包住火的纸团更让人担忧,却不是洗澡就能够洗掉。大街上甚至出现装甲车,穿着制服执勤的人也越来越多,他们手拿钢枪一脸肃穆;带着红色寿带红袖标的志愿者行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和车站,他们顶着烈日头冒热气,早上很早就出现,晚上很晚才消失,一只手拿着工具撕标签,一只手徒然地飘在空中,拍打着标签上蠢蠢欲动的尘嚣。

直到有一天,连狗和小孩都开始躲避我、讨厌我、害怕我,人们再也不会谈论我将我想起,我不会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,空气中再也没有我的味道,我开始萎缩。我在几千年的后知后觉中被莫名奇妙地贴上了标签,贴上标签的我行走在21世纪,看到的风景也都贴上了标签。火车上贴上了标签,进城的通道上贴上了标签,城市的公交车和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标签,人们的笑容和梦里也都贴上了标签。标签越来越多,而我越来越小。我不知道明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脸上的标签是不是还在,它的味道是不是一样炽烈。然而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。乌鲁木齐,我热爱着它,我是那么期待这个标签的消失。而我被扔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很多年后,我是否还可以复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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