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——《诗经·郑风》
1
我被吊在窗帘角的铜板敲打窗框的啪嗒啪嗒声吵醒。一醒来,我就饿了。
我从乌漆漆的竹凉席上爬起来。侧着耳朵听了会,没有阿婆在隔壁屋的“拿姆拿姆”念佛声。那她要么去自留地除草浇水,要么在河边洗衣裳。她不会去田里,田里的事都是外公做的,是村里人和一大群不知从哪里跑过来的知青们做的。
肚子粘搭搭的,我摸了把,摸出一手汗。回头一看,乌漆漆的竹凉席上有一块湿湿扁扁的影子。
阿婆说竹凉席浸的汗水越多,席子越光滑。这床席子阿婆和外公睡了三百年了吧,怪不得我摸上去像摸肥皂水似的很滑手。有时阿婆强迫我睡午觉,我把脸贴近席子,凑得近近地看。那一小格一小格斜斜的竹编经纬,是漫漫没有边际的秧田。我的手指沿着格子一点点向前挪动,像耕田,耕啊耕啊耕不完。
耕着耕着会耕到阿婆身上。阿婆拍我,这么大的小人还不懂事,睡个觉要哄上半天。再不乖,叫斜背把你背走算了。斜背屋里有吃不完的零食。
我瞬时噤若寒蝉,手指头从席子移到嘴里,堵住嘴不敢出声。如果让斜背背走,那我不就变成“小斜背”了?
我敢发誓,别说是阿婆外公的村子,就是我自己村里,也没见过比斜背更可怕更奇怪的人。虽然她有眼有鼻子,有手有脚,会走路会吃饭;可是,就算她具备人所有的本能或技能,也很难让人相信她作为“人”的形态,是如何存活于这个世界的。我说“她”,是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是“女”的,但除了两根老鼠尾巴似的辫子悬在脑袋后,斜背并不具有多少女性特征。
虽然吃的玩的都是斜背送来的,可我没怎么喜欢过她。不过,我无论如何要睡着了。我假装睡觉,装着装着就含着手指头睡着了。
吊在窗帘角的铜板还在起劲地敲窗框,啪嗒,啪嗒,啪嗒。好像不把窗框打出一个洞不肯罢休。我老是想着要剪掉窗帘布,把那枚铜板取出来玩。可我光想没动,阿婆会骂。隔壁小星他们招呼我去玩,也是在门框上这样啪嗒啪嗒敲。可小星他们现在连人影也没半个。
只有我一个人。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。阿婆不在,外公也不在。
所有的眼睛都不在。
我拖着鞋走到大黑橱前,仰脸看。橱门下方有一口长橱柜,要爬上橱柜才能碰到橱门。我的个子还没有橱柜高,所以一座大山横在我面前。
大黑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,全世界的秘密都藏在里面。我饿了,阿婆从橱里掏出手指头粗细的金枣,碗底盖大小的铜钱饼,鞋底一样的鞋底饼,洒了一层雪花的雪花饼,小砖头似又硬又香的绍兴香糕。我玩厌了无聊地坐在门槛上,脑袋一冲一冲打瞌睡,阿婆从橱里捡出花绿图,橡皮筋,玻璃弹珠,挂历片,短笔头,让我自顾自划划玩玩。可我顶喜欢橱里掏不完的零食。
阿婆说零食都是斜背送来的,这多少减轻了我对她的恐惧。
阿婆不许我开橱门。我曾搬了把小椅子爬上橱柜。我用力拉,橱门动也不动。它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堵墙。外公进来,他还没说什么,我已一屁股坐倒橱柜上,嘴巴一瘪一瘪,泛红眼眶里的潮气掩饰着羞愧与耍赖。外公把我抱走,一边走一边嘟哝,好好好,我什么也没看见,什么也不晓得。小人本事真大,会哭就是天下*一啦,我吃不消吃不消。后来阿婆掏了两根小手指头粗细的金枣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,告诉我零食已没了。斜背被她爹娘赶去割牛草,没工夫送来。
我盯着大山一样的大黑橱看了会,决定武汉癫痫去哪治疗好放弃翻山越岭。那很吃力。
我想还是去看看斜背草割得怎么样了。我有点气她是傻子。如果她什么都懂,一定不会忘记很长时间没送来零食。她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。
我学阿婆出门的打扮,头上顶块弄湿的手帕,迈出高高的门槛。屋旁就是小河,河边一个人影也没有。柳树枝条拍一下水面,拍一下水面,水面一圈一圈荡开去。阿婆肯定去了菜园。屋外的太阳白晃晃,地也是白晃晃,地上的杂七杂八被猛猛的夏季风刮得干干净净,干净得我头晕。除了蝉叫,风声,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。我挑河边的水鬼杨梅树荫走。树荫下的草长长细细,触到我光光的小腿。痒痒的,我走几步就得蹲下搔搔脚。
我看见好多好多水鬼杨梅掉在草丛里,艳红艳红,连草叶都变得红红绿绿。水鬼杨梅是水鬼顶喜欢吃的。我一直想吃一颗,我能想象到那甜得让人打嗝的滋味,可一直没敢吃。胆子那么大的小星也不敢吃。他们说吃了会变水鬼。所以水鬼杨梅落果的时候,树荫下星星点点的红,像开了一大片野花。我捡了颗水鬼杨梅,轻轻一捏,汁水滴滴嗒嗒从手指缝渗出,滴在脚背上。我的手掌一片鲜红,像手被割了一刀。
哎哟,水鬼会不会闻到气味把我拖走?我在草上擦擦手起身跑开——
这时我看见前面有一簇明艳艳的东西在晃。还有呢呢哝哝的声音。像阿婆在隔壁屋的“拿姆拿姆”念佛声,可比阿婆的声音好听多了。阿婆的声音是铲子在铁锅里炒蚕豆。这声音,像蜜蜂穿过春天的油菜花田的嘤嘤声,像村里的绣姑用金丝绣花线刺过丝绸面料的滋滋声。我站起来,朝那明艳艳看去。
2
那株顶大的水鬼杨梅树下,阿平靠树根坐在草地上。他旁边是个穿花衣衫的人,头发长长黑黑,披在肩上。阿平的头和那个人的头凑得很近。阿平脸上都是笑,树上漏下的光把他的笑染得闪闪发光。阿平这时一点也不像平时对我们老是板脸的模样,他像换了个人。
阿平是斜背的哥哥。可他一点也不像家里的几个姐妹。斜背是傻子,斜背的姐姐是疯子,两年前掉河里死掉。阿平不傻不疯,个子高高,眼睛黑亮。脸有点黑,可是他到河里洗手脚时,手脚都是白白的,一根根青筋都能看出。他有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。每回他穿着旧军装挺着胸在村里走,我们会跟在他后面,学他的神气样子。
阿平一点也没有疯或傻的迹象,常会让我不甘心地问阿婆,阿平到底是不是斜背他爹妈生的,到底是不是斜背亲哥哥?
当然是亲生的,哪有这么好的运气能捡到人。
那斜背她们几个女的为什么会傻会疯?
谁让他爹娘是表兄妹结亲,前世作孽啊。
那阿平为什么不傻不疯?
阿婆说我烦得她头大得像扫地畚斗,拿烧火的稻草把我赶跑。
穿旧军装的人这时捡了颗水鬼杨梅,装模作样地吹吹上面的灰尘,递到长头发面前。长头发捋了捋遮住面孔的头发,终于露出面孔。我吃惊地用巴掌挡住差点要呼出的喊声——这不是知识青年晴晴吗?
我到现在还不晓得她到底叫晴晴还是琴琴还是金金还是晶晶,可我固执地认为她应该叫晴晴。说出“晴晴”二字,总觉得夜晚的天空也会哗地明亮起来。这些知识青年吹着口哨哼着“红梅花儿开”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,我远远看,觉得他们跟我们隔着几百里那么远,几百年那么长。
可是,这个跟我们隔了几百里远几百年长的晴晴,现在跟斜背的哥哥阿平坐在一起。这桩事体本来就像田螺姑娘从水缸里爬出给人烧饭煮菜一样稀奇,晴晴竟然还要阿平喂水鬼杨梅给她吃。
她敢吃水鬼杨梅!我用手蒙住眼睛,怕晴晴一眨眼变成女水鬼,拖着阿平往河里跑。我从手指缝看出去,阿平拿水鬼杨梅在晴晴的嘴唇上涂,像画画上颜色一样轻轻地涂,慢慢地涂,好像晴晴是一幅薄薄的画,用力一点就会把画戳破似的。我都看得有点着急了。
晴晴舔了舔嘴唇,甜——她低声说。
真的甜吗?阿平问。他好像不相信她的话。
甜甜的。晴晴说得很肯定。
我是不太相信她的话。小星的哥哥大星胆子很大,夜里敢走坟头地,他吃过水鬼杨梅,也没说很甜。这时我很犹豫,怕晴晴变成女水鬼,又怕她不变。她如果不变,那么这么多年我不是白白浪费了很多很多好吃的水鬼杨梅?
我尝尝。阿平低头捡地上的水鬼杨梅。
看来他们是诚心要变成女水鬼男水鬼啦。我很难过。那么好看的晴晴变成女水鬼后,会不会像小人书上的妖怪那样青面獠牙血盆大嘴。
晴晴嘴里含着半颗水鬼杨梅,嘴朝阿平伸过去。阿平紧张地东张西望。连我都看出来了,晴晴的意思是要阿平吃她嘴里的水鬼杨梅。我闭上眼,连张开的手指缝也合得紧紧的。羞,羞,羞——晴晴和阿平连结婚都没有,就学新郎新娘吃一颗糖。村里结婚闹洞房,有人拿一颗糖在房梁上吊下来,一人一个按着新郎新娘的脑袋逼他们吃。他们红着脸凑啊凑啊,快凑近时,闹洞房的把他们猛一推,他们嘴巴跟嘴巴粘在一起。闹洞房的像赢了大钱,欢呼亲嘴啦亲嘴啦。
晴晴和阿平要亲嘴了。可他们连结婚都没有,怎么可以怎么可以?
我想跑开,腿软软的,酸酸的。我听小星他们说,除了新郎新娘结婚可以看,平时看人家亲嘴要烂眼睛的。我的眼老长偷针,动不动眼角红红肿肿,如果再烂眼睛,我不就变成瞎子啦。更要命的,他们马上会变成男水鬼女水鬼,跑过来一左一右像挟一捆稻草似地把我拖到河里。我又怕又慌又着急。我本来跑出来是去看斜背割草割得怎么样,有没有工夫给我送零食,现在却要被水鬼拖进河里。事体整个不对头了嘛。
我不晓得怎么办才好。我只能恐怖地哭出声。
一哭,心里的害怕被眼泪冲走,马上淡起来了。我哭得更响。
我的头顶被人拍了两下。阿平和晴晴站在我眼前。两人脸红红的,阿平的头发歪到一边,晴晴的头发歪到另一边。晴晴脸上还有块红印记,我想那准是水鬼杨梅印上去的。两人看戏一样看着我。我松了口气,他们没变成水鬼。
君君你咋回事?阿平问我。
君君你莫明其妙跑到这里哭什么?晴晴也问。
我还想问问你们怎么回事,你们把我弄哭了还装着什武汉中际癫痫医院么也不晓得。可我说不出这些话。我说了,他们会像蚂蝗似地叮着我追问一百二十个为什么这为什么那。我就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。
阿平要抱我。我扭开身子。我很不喜欢他拿晴晴的嘴唇当画似地涂啊涂。晴晴要抱,我哼哼唧唧。其实我很想走进知青们的屋子看一看摸一摸,他们到底有什么跟我们不一样。可是晴晴嘴里含着半颗水鬼杨梅要阿平吃的样子,又让我很丢脸。我觉得丢脸的是我而不是她。
两人互相看了看,叹了口气。好像我成了他们的大麻烦。晴晴忽然贴在我耳边说,君君要不要戴花环?很漂亮的花环啊。
我从来没听过花环这种东西。我只听过花圈。那是死人才用的。可花环跟花圈有什么不一样?我用眨眼表示疑问。晴晴刮了一下我的鼻子,跑到树荫另一边。阿平也像跟屁虫一样跟过去。
那边是一排矮矮的篱笆,隔开了村庄与田野的分界。篱笆里外种满木槿花,粉的,白的,黄的,青的,紫的。花瓣薄薄,中间的花芯挂着绒绒的粉。篱笆墙,屋角,茅厕边,河边,到处挂一个个粉嘟嘟的小喇叭。不太香,也不太艳,就是素素净净的样子。早上开,黄昏谢。第二天又兴兴头头,好像永远开不完。可第二天开的这朵不是昨天的那朵。木槿只开一回花。阿婆说,木槿花一辈子就开一天,一天就一回,一回就是一辈子。
晴晴跟阿平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嘤嘤叫,还像蜜蜂那样嗡嗡笑。她把木槿花和花枝拗下来,两手翻来翻去。粉粉白白的木槿花也跟来翻来翻去,像跳舞。我打算走开,又想看花环到底什么样。晴晴如果给我戴花环,我是乖乖让她戴上呢,还是把头扭来扭去弄得她戴不上?
晴晴拿着花环过来。喔,木槿花扎成的圆圈圈就是花环啊。阿平还是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。晴晴蹲下身,把我刺到眼晴里的几根乱头发捋两下,扒开我的头发看,摇摇头说,你怎么还长虱子?我上次给过你阿婆打虱子的药水,她有没有给你用?嗯好脏,一头虱子看以后还有谁会要你?
她把花环往我头上一套。花环直直落到我脖子。我低头看,一朵紫色木槿花对着我下巴,淡黄的花芯衬着深红的像心一样的花萼沉在瓣底。
晴晴和阿平笑着用肩膀你碰我一下,我撞你一下,好像我在演戏给他们看。我真的生气了。这一点也不好玩。我抓扯花环。晴晴忙取下花环,嘴里说编得太大了太大了。
我说我不喜欢戴花环。晴晴白白细细的手腕上有一根红毛线扎的橡皮筋。我盯着,不说话,只是盯着。
晴晴惊讶地说,你不喜欢花环?你怎么可以不喜欢武汉看癫痫病的医院哪个好这么漂亮花环?
好像我非得喜欢似的。
阿平指她的橡皮筋,说君君要这个。晴晴看他一眼。晴晴看他时,他也在看她。好像两个人不认识,一定要看啊看把对方牢牢看进眼睛里去,像刻刀一样刻上去。我发现他们的眼睛像电灯似地发光。真不明白每天见面的人有什么好看。晴晴他们一帮知青住阿平家旁的知青宿舍,只隔一排木槿篱笆。宿舍二字是晴晴他们说的。我*一次听见的时候以为是牛厩舍猪厩舍的意思。
晴晴把橡皮筋摘下,抓了两把我的头发扎上。我摸到一根小辫子,很高兴。小星姐姐有一根黄毛线橡皮筋,扎着鸭尾巴似的小辫子,神气地晃来晃去。后来黄毛线发旧,看上去像一条毛毛虫盘在头顶,可她还是武汉癫痫治疗中心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以为很好看。我都不敢说那很丑。
我是被爸妈送到阿婆家的。我自己的村庄叫水丘湾,那里的河道长满像一座座绿色岛屿似的大片水花生。小星他们没把我当村里人,连去河里摸螺蛳河虾也不带我。他们总是在我手里有零食时待我好。那时小星眯眼嘿嘿笑,像戏文里的白鼻头小奸人。也不晓得怎么搞的,零食很快会跑到小星的手里嘴里。现在我有这根红橡皮筋了,看小星姐姐还神气什么。
【百味】木槿只开一回花_1
来源: 免费小说网 时间:2019-10-29 22:02:5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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